□ 安世乔
几乎是几天之内,一直安静地生活在湖北钟祥石牌镇横店村的农村妇女余秀华和她的诗一下子火了起来。无论是对于余秀华及其诗歌的热传播,还是冷思考,当被裹挟着“脑瘫诗人”、“当选作家协会副主席”等信息的众声喧哗尘埃落定后,人们最终会回到事物的本真——诗人的诗和诗人的写作。剥去信息传播中喧嚣词汇的外衣,我们依然会说,余秀华及民间写作者的诗对我们是一个提醒。
对于生活本真、独特生命体验无过多背负地抒发,以及只管质朴、真实地生活,从来不指望诗歌给自己带来什么的无功利态度,让民间诗歌写作有着独特的魅力。人们会说,这是一个缺少诗意的时代,是一个文化也成为消费品的时代。然而,我们不能漠视,在世俗的生活中,仍有茁壮的绿意冲出庸常的封壳;在寻常的巷陌里,仍有清亮的光芒穿透麻木的阴霾;在流水线的中国制造里、在深深的地下巷道里,依然有思想撞击现实叮当作响的声音;甚至是商品流转的繁忙中,仍然有透过缝隙投下来的月光。它再次告诉人们,诗歌不是有闲阶层把玩的文玩器具,也不仅仅是文人墨客的浅斟低唱,它是寒夜中的火光、雪地里的萌芽、湍流中的翻腾,它可以离现实更近一些,离大地更近一些。难怪,在中国人民大学举行的余秀华、秦兴威、小西、红莲、老井诗歌朗诵会,主题被命名为—— “日常生活,惊心动魄”。
也许,大部分民间诗歌写作者,被身边的人所熟知的身份,是农民、快递员、矿工、个体业主……但在生存的压力与生活的烦琐中,诗一直未曾在他们的生命中缺席。时光长河中,诗经、汉乐府中吟咏出接地气诗句的,是不是也出自像他们一样模糊的身影?明代李梦阳曾提出“真诗乃在民间”的诗学主张。在当代民间诗歌写作中所洋溢的真切之情、自然之音,仍是“真诗乃在民间”的最好注解。对于民间诗歌写作者来说,诗歌写作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丰厚的物质回报,但他们依然笔耕不辍。“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余秀华《我爱你》)。“每张床上都躺过一个呻吟的故事/每张床单都做过/献血的稿纸”(红莲《骨科病房》)。“假如它能够大声地读出我这首/在煤壁上,为它写的诗/肯定不会湮没这么多无辜的生命”(老井《写给瓦斯》)。民间诗作是从深厚的生活岩层里开挖出的矿石,带着生活原生态的肌理与质感,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棱角分明。它们如同丛林中的响箭,振聋发聩,惊动了灵魂。
对于更多的民间写作者来说,也许笔触还显生涩,风格也不甚成熟,但他们一直保持着一种让诗歌渗透于生活的状态,保持着缠绵不尽的诗歌情结。我认识一位女创业者,她白天处于打理业务的繁忙状态,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诗作如同汩汩清泉在微信上涌出,流淌着对精神家园的呼唤。在民间诗歌写作者之间,还有许多自发的启蒙、互动和交流。他们用自媒体等交流平台托出了诗歌的碧蓝星空,让星辰遥相呼应,互诉衷肠。
民间写作的状态与时代背景休戚相关。商品经济时代,相对于计划时代的四平八稳、一成不变,更具有挑战、机遇、风险、未知。在社会的转型期,人们的行为方式、生活方式、价值体系也都发生着明显的变化。作为每一个个体,宛如一个小宇宙,他感受到速度,也体验到压力,他看得见光明,也触碰到黑暗,他感受到正能量,也会遭遇潜规则,他享受机会均等,又撞得上某些领域的不公。诗歌评论家、诗人陈超说过,诗这种东西,是经验与语言之间彼此发现、彼此省观紧张关系的恰当解决。民间写作者,他们的肢体在现实中经历摔打,他们的文字在精神领域艰辛攀登。所以,在许多人以为诗歌越来越小众的时代,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诗歌江湖的不平静。
诗人庞培说,我不知道未来中国的诗歌会怎样,但我知道它一定不是,也不会是怯懦自私、狭窄纠结、阴暗和小气、性格含混不定、个性面目模糊的。我想,走向未来诗歌时代,民间诗歌写作正在路上。纵观文学史,历经时光的冲洗,总有一些文本淹没于来路之中,但民间诗歌写作终会成为中国诗歌整体表情、面目的一部分。
记得陈超先生曾经说过,文学史上留下的是海上的灯塔,而真正的文学是灯塔下浩瀚的大海。也许,多少年后,放眼望去,人们大部分看到的是雄起的山峰,但让山林充满生机的,是深山褶皱里葱郁的树林,以及匍匐在大地上低调的野草。以梦为马,深耕大地。民间诗歌写作,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值得关注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