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平

  冯山兰泪流满面。冯山兰抹一把泪水说，你们这些凶手，还想咋的？姚小河、尚可信、尚大群、尚连山、尚指头、尚小林站在那里，有的呆呆地望着窗外，有的呆呆地望着对面的白墙，眼里全是茫然。

  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执行员郑书坤安慰冯山兰。

  唉——姚小河叹口气，一脸的无奈和无助。俺咋成了凶手？俺旧房没拆，新房没盖，到现在连一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俺冤枉啊！

  “俺冤枉！”尚连山与尚指头附和道。

  执行员郑书坤打开始，就预料这是一起烫手的案子。

  郑书坤和法警赵同斌一进押石村，就把警车搁在一个旮旯里。申请人尚老头就等在村头，他给他们带路。

  这是尚小林的家。尚老头指指那扇大门说。

  院门半开着。郑书坤和赵同斌走了进去。屋里有人吗？

  从北屋挑门帘出来一中年男人。你们找谁？

  郑书坤问他是不是尚小林，那中年男人说是。郑书坤说了自己的身份。今天来是送执行通知的，是尚坷垃的事。郑书坤把手续从皮包里拿出来，递过去。如同一块红红的火炭，尚小林把手缩起来。我不收，你们为这事找我，我不欢迎，你们走！尚小林朝外推他俩。郑书坤说，你甭激动，我们是在履行程序。尚小林没放手。我不管程序不程序，你们出去。郑书坤和赵同斌被推出大门，在尚小林关门的瞬间，郑书坤将执行通知书给他仍了进去，可接着又被扔了出来。大门嘭地关上了。

  习惯了。郑书坤对赵同斌笑笑。走，咱找村干部去。

  从前，郑书坤在路罗法庭待过多年，押石村在该法庭的辖区内，他和辖区大多村干部都熟悉。他找到治保主任尚精明。两人相见，寒暄一阵。尚精明说，我跟你们去。

  到姚小河、尚可信、尚大群、尚连山、尚指头、尚小林六家送执行通知书，除了尚大群的儿子代收外，其他一律拒收，而且本人都不在家，尚小林也不知去向，但有他们的家人。没别的办法，只有采取留置送达的方式。

  郑书坤把他们传到执行局，他们伸出两个胳膊，说，给，拷我走，我早就等着你把我送进去。如出一辙。

  郑书坤因病住进了医院。邢台县法院实行首办负责制，冯山兰的执行案不得不中止执行。郑书坤躺在病床上，安静下来，他的脑海里时常浮现出这些案子。

  2008年4月，在深山区押石村的姚小河为了翻盖房屋，准备拆除旧房。姚小河与尚可信商定，拆房的价格是2500元，尚可信联络了尚大群、尚连山、尚指头、尚小林和尚坷垃，六人承包，干完活，按每个人上工天数进行结算。开拆那天，除尚可信家里有事没去外，其他五人早起来到姚小河家叮叮当当动起手来，房顶是灰渣打的，用大锤砸的砸，用钢钎撬的撬，房顶很快被掀开，房根下屋地上一片狼藉。后晌三点钟，房顶只剩下了一个角，轮大锤的尚坷垃甩开胳膊一锤下去，闪了个空，一头栽下去，就不省了人事。姚小河几个人用三玛车把尚坷垃送到医院，花了一千块钱多点的医疗费，可还是没有抢救过来。

  尚坷垃家哭天喊地。爹娘年龄大了，一个七十二，一个六十二，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两个女儿都在上学，一个十四，一个九岁。媳妇冯山兰疯了一样，鼻子一把泪一把。吃了晌午饭走出去还是好好的，到天黑抬回来一具尸体，这事实根本无法接受。这些凶手们！冯山兰的心里，压制着一股仇恨的火焰。等埋完男人，她坐车来到市里，沿街找到维权律师事务所。事务所的常律师说，我帮你打这个官司。

  尚坷垃的爹娘、女儿、媳妇把那六个人推上了法庭。开完庭，调解不成，判决有了结果。被告姚小河赔偿原告19133.13元，其他被告各补偿6377.73元。可案件主办人李继存压着判决，领导发话了，这时候不能发。时值北京举办奥运会，正紧着呢！信访，稳控。会开了一次又一次，谁出了问题谁负责。判决一发，万一炸了咋办？奥运会顺利闭幕以后，李继存才宣判。被告人都不服，背地里骂，判的是狗屁，歪理。可他们都没有上诉。

  他们心里背着扣，怎样才能解开这个扣子？

  病折磨了郑书坤将近一年的时间，重新上班后，这起案子又恢复了执行。他把被执行人传到了执行局。

  姚小河说，我把拆房的活大包给他们，他们违章操作，造成这起事故，我不应赔偿损失。尚可信说，我参与联系这活儿了，可事发当天，我没去，我不应赔偿他们。尚大群说，活儿不是我谈的，尚可信让我一块去看看，我没说话。干活时我在场，当天就出了事，我不应赔。尚连山说，我是打工的，让我干啥就干啥，我不该赔。尚指头说，尚大群说人不够，让我去干活，我和尚坷垃都是干活的。尚小林说，我是打工的，与尚坷垃一样，谁也不管谁。按理说，你们给我拆房，我给钱，出了事我还管吗？其他的人和尚坷垃一样，都是去拆房挣钱的，尚坷垃伤亡跟我们何干？农村人这样念这个理儿。

  郑书坤给他们解释。拆除旧房是一项危险的工作，施工人员在施工过程中，应尽到安全注意义务，保障自身的安全。尚坷垃在施工时未尽合理的注意义务，导致坠地身亡，其对自己的死亡后果应负主要责任。公民个人应当将房屋拆除工程委托给有资质有施工能力的施工单位施工。姚小河名知尚坷垃等人没有资质，仍将工程承包给他们，姚小河对施工人的选任存在过失，应对原告承担一定的赔偿责任。尚可信、尚大群、尚连山、尚指头、尚小林是拆房工作的受益人，应当对受害人承担一定的补偿责任。根据实际情况，确定姚小河赔偿原告15%的损失，其他被告分别按损失的5%进行补偿。尚坷垃的死亡主要是其本人的过失造成的，本案的被告并没有实施导致尚坷垃死亡的直接侵权行为，不应负担原告精神损害抚慰金。尚可信虽然事发当天没出工干活，但此活是他联系的，当庭也承认如果不发生事故，后几天他会参与拆房的，所以他也是整个拆房工作的受益人之一。判决结果是符合法律规定的。有时，老百姓念得理儿和法律的规定存在着一定的距离，法律的规定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倾向弱者。

  俺就不是弱者了？钱一分没挣，还成了受益者，还得赔他的钱，哪有这个理儿？两个字，没钱！不行，俺也去上访，县里、市里，不行到省里、北京。

  他们几个筑起了一道坚硬的堡垒，如何突破这道堡垒？拘留？这容易引起上访，还会增加对立情绪，效果不会太好。郑书坤到派出所取得了被执行人的身份证号码，在信用社查出了尚可信两千元的存款。冻结存款。

  要各个突破。郑书坤想到了押石村支书，他和支书是老相识了，支书和姚小河是担挑，何不让支书去做作姚小河的思想工作。郑书坤找到支书，说明来意，支书应承下来。这法子还真管用。接着，郑书坤把姚小河单独通知到执行局。一方有难还八方支援呢！汶川大地震，当地群众受了灾，全国人民都伸出了援助之手，同样，冯山兰家遇到了难处，你就不能伸出你的手？何况你们之间又不是没一点联系！姚小河的心也松动了，他眨巴眨巴眼，嘟囔道，你要是这样说，我还真有点同情他们，但我没恁多钱，可以少给点。叫来冯山兰一商量，冯山兰答应了，姚小河拿一万元，在2010年底交清，否则还按判决书执行。

  又把尚可信请到了执行局。尚可信说，别看你扣了我两千，我就那点钱，再拿拿不出了，你把我搁进去我就住十五天，就当找个地方歇着。耐心解释，郑书坤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他又把汶川、唐山大地震搬了出来，都是兄弟姐妹，支援的人大部分都互不相识，何况你们生活在一起。这样一说，尚可信动了心思。尚可信说，你们扣了我两千，我最多再拿一千。给冯山兰一说，冯山兰答应了。我看你们执行法官也不容易，为我家的事跑了多少趟，连一盒烟也没抽过，真辛苦。郑书坤安排尚可信回去后，和尚大群他们商量商量，拿个意见。

  几天后，郑书坤让尚可信、尚大群、尚连山、尚指头、尚小林一块来，尚可信和他们商量了。你看汶川大地震后，有多少人拥向灾区，奋不顾身，就连国外不远万里来到震区进行救援，涌现出多少感人事迹，真是催人泪下，你们要替尚坷垃家里想想，失去了尚坷垃他们就失去了支柱，以后人家的生活咋过？理怕反想水怕倒流啊！在场的人都低下了头。和解协议搭成了，每人三千元，年底交清。冯山兰还留下了一句话，不按期交款，重新执行判决。

  时光如水。眼看协议交款的日期要到了，郑书坤有些放心不下，如果被执行人不能安期交款，那他前面的功夫就付诸东流了。再说，领导强调结案率，三十多个案子基本上都结了，不能留下尾巴。想到此，他一个一个拨通了被执行人的电话，一个一个做了强调。姚小河把款如数交来。冯山兰把传票稍了回去。冯山兰按郑书坤的吩咐，把传票交给治保主任，让治保主任去发。

  尚可信他们五个人都来了，如数交钱。冯山兰打条领了钱，郑书坤这才松了口气。案子总算结了。

  真不容易！冯山兰凝重地说。她的意思是她自己不容易，还是执行法官不容易，没有说明白。接着，就见冯山兰向郑书坤深深地鞠了一躬。郑书坤笑笑，说，这是我们的工作，像你这样的案子多了，没啥！没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