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春艳

    从我记事起，就感觉奶奶的脚和别人的不一样。别人的脚是平整的、五趾向前伸直的。而奶奶的脚出奇的小，除拇趾外其余四趾都蜷缩着、弯曲得被压在脚掌底部，委屈得让人不禁爱怜；脚背鼓鼓的，酷似高耸的小山包；脚心处有一道深深的断痕与脚跟背部相连，略显厚实的脚跟儿布满小裂痕。因脚的奇特，奶奶穿的鞋都是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那时，我老缠着奶奶问：“为什么您的脚跟别人的不一样？”奶奶扬起饱经沧桑的面庞：“小时候爹妈给裹的。”

    奶奶出生在1920年，那时虽然已经废止缠足，但深受“三寸金莲”畸形审美的影响，她的父母在她七八岁时仍然给她裹了脚。“那时候裹脚真疼啊，爹妈不管你咋哭咋喊，只管使劲儿缠，裹好就轰着多走路，直到脚趾因为体重全部压碎。疼得不敢沾地，爹妈就拿着笤帚一通乱打。”奶奶那仿如隔世的思绪瞬间倾洒下来，语气却平静如一池碧水。

    婚后的奶奶育有三女一子。上世纪40年代末，爷爷响应国家号召参军入伍，照顾四个年幼的子女和年迈婆婆的重担都压在了奶奶的肩上。家里没有了壮劳力，奶奶便拖着尖尖的“莲脚”摇摇摆摆地穿梭在田间，她要为一家老小六张嘴从土里刨食。漆黑的天空星光闪闪，万籁俱静，一切生灵还在熟睡中，奶奶却早已做好饭，扛起工具到地里干活。脚小重力不稳，全靠脚跟发力，走起路踉踉跄跄，要强的她起早贪黑、夙兴夜寐，比别人多付出成倍的辛苦。阳光透过农作物的叶子摇晃着漏在奶奶的小脚上，脚面被刚刚砍下的秸秆刺满星星点点的血红，扬起层层叠叠无数细小的光晕，或明或暗的闪烁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秋收了，奶奶踱着小脚在流年里谱写了一曲丰收的乐章。

    1950年，爷爷所在的部队开拔去朝鲜。奶奶深知先大家后小家的含义。素来战场都是残酷的，弥漫的硝烟夹杂着枪林弹雨，死亡仅在一瞬间。奶奶整日心神不宁，任何一句有关战争的传言都能让她担惊受怕。但她不敢将这种担忧挂在脸上：病重的婆婆知晓怕是病情加重；年幼的子女知晓怕是幼小的心灵多份惆怅。她只能掂起小脚不停地干活加以掩盖，唯有小脚上的酸胀能暂时麻痹她那紧张的思绪，小脚上的青筋穿透了泛滥的渴望敲击着奶奶的心，小脚上蹭破的皮肉如沙砾吞噬的潮水忽隐忽现给奶奶带来安抚之感。她的小脚不知磨出了多少血、磨破了多少双鞋。这份提心吊胆直至战争结束爷爷平安回国才稍稍缓解，多年后爷爷退伍回家，才结束了担心的日子。

    “三年困难”时期，奶奶挪着小脚挎着篮子游走在田间、树林、河边，“满世界”去挖野菜，后来野菜没有了，玉米棒子芯、树皮都成了囊中之物，即便是这些，也要算计着过日子。那时，大姑懂事了，每到吃饭的时候便发现奶奶撑着小脚走去屋外，估摸着孩子们吃完饭才拖着小脚回屋。大姑问：“妈，你吃了没？”奶奶总是肯定地回答：“吃过了。”为了将嘴里的一口饭省下留给子女，其实奶奶已经好多天没吃了，她是将深沉的母爱化为和煦的阳光，为子女带来生命的庇护。虽然已经饿得骨瘦淋漓，而小脚却“胖”了起来，奶奶的小脚浮肿了，小脚终日奔波劳碌，体积徒增了好几倍。

    我三岁那年，家里有了弟弟，奶奶便主动提出照看我，奶奶甘愿将背部成为我的摇篮，我们两个人的重量全部压在她手掌般大的小脚上，颤颤巍巍却稳如磐石。包括三个姑姑家共九个兄弟姐妹全都享受过奶奶小脚支撑的“殊荣”。冬日，我最爱和奶奶搂在一起睡觉。我钻进被窝，她会用小脚夹住我的脚给我取暖，一缕心灵的温度，从小脚轻轻流淌，如甘甜的泉水滋润着我。睡前，我们总要挤在一个盆里泡脚，热烈的水汽拥抱着奶奶的小脚，泛起的涟漪为奶奶驱逐了疲惫。我抚摸着奶奶严重变形的小脚，蕴藏的疼惜情不自禁从心底翻腾起来涌上眼眶，泪水悄无声息地在脸颊流淌……

    奶奶不仅对我们舐犊情深，对身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也都和蔼可亲。偶然遇到素不相识收废品的，她迈着小脚也邀人家进屋喝口热水歇歇脚。“标志性”的小脚让古道热肠的她成了大家口耳相传的“小脚知心人”，哪家有困难，她的小脚就出现在哪家。后街老刘的儿子在工作期间出了工伤，用人单位不愿赔偿，因为医药费不足一家人愁眉不展，请奶奶给出主意。了解事情的始末，奶奶去找管事领导沟通。她的思路清晰、句句肺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但得到领导赞同且不断点头称是：“真没见过您这种老太太，为了别人的事，裹个小脚走这么远的路。多谢您给我们工作提的建议，我们会尽快完善好。”一轮下来，领导不仅答应赔偿医药费，还额外多给了误工费。回家的路上，奶奶的小脚充满了力量。夕阳在她的小脚上落满了灿烂的余晖，染红了脚面，身后留下一串满含喜悦的脚印。

    我始终相信，亲人之间是心灵相通的。1996年，奶奶病重被大姑接到医院治疗。那天，上中学的我正坐在教室认真听课，突然一个冷战袭来，撕心裂肺的疼痛瞬间充斥全身，心被抽空、魂魄挣脱躯体的感觉迅速蔓延到每一个毛孔，天塌地陷的恐慌让我跌落到地上，瞬间软弱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同学把我送回家后才知道，是奶奶去世了……我哭到不能自已，身体抽搐，对奶奶千般万般的不舍全都融入悲伤中。我不能阻止奶奶生命的结束，只能守候着奶奶留给我的丝丝缕缕的美好印记，这种印记悄无声息地淌过心间流入血液……

    睁开被泪水淹没的眼睛，我看到了蹭着小脚的奶奶向我走来……

    （作者单位：唐山市公安局）